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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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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京的冬天特別冷,容家媳婦洗衣裳掙的錢將將夠糊口的,自然沒有多餘的銅子兒買煤球,這時候福姐兒人雖小,卻能起到作用了。

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,早不早當家倒不一定,但早幹活卻是必定的。

容家媳婦叫福姐兒提個小籃子,同街坊鄰居的孩子們去撿煤核。

母女倆寅時便起了,各自喝了碗照得清人影的稀粥,容家媳婦把福姐兒送出門,坐下來繼續洗衣裳。

臟衣裳堆得比山還高,種種臭味兒混雜在一起,就如陰溝裏腐爛了好幾天的耗子,她日夜不停的洗,卻總也洗不完。

臭衣裳有不同的臭法,那賣魚的,是魚腥味,殺豬的,是血腥味,豬屎味,做工人的,是汗臭味,汗臭也不同吶,各人的體味不一樣,汗和泥釀造的臭也不一樣。

虎子,大壯,妞子,和福姐兒,時常提著破筐,拿著小耙子,結伴去車站,車站的煤渣卯時便倒了,若去遲了,煤核被人撿完,這一天都要受凍。

這幾個小夥伴們,無論誰先起來,都肩負叫醒其他人的責任,今天是福姐兒起得最早,她四處張望了一下,沒看到其他人的影子,反倒是一陣寒風吹得她縮了縮頭。

她手裏提著筐,不能把雞爪子往兜裏揣,只能盡量把袖子往下拉扯,好教凍得木木發疼的手指能多汲取些微溫暖。

此時胡同裏已有了來往的人,賣水的挑糞的,叫豆汁兒硬餑餑的,都起早做事兒了,福姐兒沿著胡同往裏走,熟門熟路的找到妞子家。

妞子家的門很破,布滿了歪歪斜斜的縫隙,搖搖欲墜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,誰也不知道它還能堅持多久。

福姐兒從門縫往裏瞅了一眼,黑黑的,莫非妞子還沒起來?

她輕輕地喊:“妞子,妞子。”

裏面傳來不堪入耳的罵聲,全是些福姐兒聽不懂的葷話。

罵人的是酒鬼張,性子暴躁,愛喝酒,醉了就打人,妞子娘就是被他打死的,剛打死人的時候他還慌張了一瞬,後來發現民不舉官不究,索性一卷草席裹了,扔到了亂葬崗。

陳三,也就是虎子他爹多問了一句,酒鬼張就瞪著眼:“老子的家務事,關你屁事!”

陳三無可奈何的閉了嘴,他本是好心,可不想惹上一身騷。

熟料就是這樣,酒鬼張也順勢纏上他了。

酒鬼張不依不饒:“你關心老子老婆幹什麽?莫不是同那死婆娘有一腿?好啊,你敢玩我老婆!”他上前一步,揪住陳三領子不撒手,要同他廝打。

陳三媳婦聽到動靜,提著把菜刀趕來,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,指著酒鬼張鼻子破口大罵:“背時砍腦殼的遭瘟貨,爛心爛肺的酒壇蛆,撒潑放賴到老娘男人身上來了,你那婆娘又不是什麽天仙下凡,我呸!給人帶綠帽子的不少有,爭著往頭上戴綠帽子的老娘還是頭一回見,嘿,真個稀奇。”

酒鬼張松開陳三的領子,斜著眼,目光淫邪的陳三媳婦胸前打轉,“沒弄老子婆娘?沒弄他操他奶奶的哪門子閑心?”

他猥瑣的禿嚕些粗鄙下流話:“上白房子裏的老妓都得給錢,陳三憑啥白弄老子婆娘?咄,給錢!”

三言兩句間,竟把陳三勾搭他婆娘的事給坐實了,可憐他老婆被他活活打死,不但連塊三尺墳地也沒落著,便是死了,也得不著個幹凈。

“滾,一個子兒也沒有。”陳三媳婦潑辣得厲害,素來是個罵遍胡同無敵手的,一般人哪敢與她夾纏?可惜她再潑辣,也對橫破天的潑皮無法。

“不給?成啊,你陪老子睡一覺,這事兒就揭過了,不然,老子跟你們沒完!”

“我呸!”陳三媳婦啐他一臉,“再不滾,老娘一刀砍死你個鱉孫。”

酒鬼張猥鄙的舔了舔臉上的唾沫,仿佛那是什麽極美味的珍饈,吊兒郎當道:“來,來,刀對準脖子,老子要是略縮一縮,就是你兒子。”

陳三媳婦看得作嘔,偏過頭罵道:“你個種地不出苗的壞種,鐵匠鋪挨捶的爛胚,老娘要能生出你這麽個玩意兒,兩刀剁碎了餵狗!你親娘生了你,在地下也臊得慌。”

她男人忍無可忍,漲紅著臉,額上青筋爆出,大跨步上前,兩耳刮子把那酒鬼張抽翻,一腳踢在他腰腹,把他打得盤作個蝦米。

酒鬼張疼得臉都白了,依舊不忘嚷嚷:“嘿,這世道,孫子都能打爺爺了,大夥來瞧啊,孫子打爺爺了。”

旁邊漸漸聚集些看熱鬧的人,平日裏生活既然那樣乏味,自然要從這些爛事裏找點樂子,這麽一樁人家的糟心事,足夠他們津津有味論個好幾日呢。

陳三媳婦啪的把門關上,隔著門大罵:“缺德冒煙兒的貨色,飛耗兒粘上雞毛就當自個兒算個鳥,滾!爬!生了兒子的親媳婦都不葬的黑心蛆,趕明兒回去看看你家祖墳,老娘怕你祖宗氣得炸墳!

她又一把擰住自家男人的耳朵:“你個背時貨,管那麽多閑事幹嘛?惹得一身騷,連自家老婆都被外頭的爛心蛆惦記。”

陳三無可奈何的連連討饒,賭咒發誓再不發善心。

虎子奶奶打裏間出來,嘆著氣念句佛。

酒鬼張在外頭罵幾句,見無人理睬,悻悻離去,一路徑直往酒館打酒去了,看樣子不喝得醉醺醺的不會回家。

妞子才八歲,下頭還有個三歲的弟弟,酒鬼張基本不管家裏,姐弟倆在他手下討生活討得很難。

縱然打死了媳婦,可酒鬼張喝酒打人的毛病半點沒改,媳婦打死了,就打女兒,打得她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好懸沒給活活打死。

至於兒子,也就是妞子的弟弟小毛兒,他打得倒少些,畢竟是他老張家的苗,要傳香火的,酒鬼張還指望他死後,小毛兒能逢年過節給他上墳,澆兩碗好酒在墳頭。

昨夜酒鬼張喝得醉醺醺歸家,妞子一聽到他踹門的聲音,就怕的渾身發抖,三歲的弟弟眼裏同樣充滿驚懼,一個勁兒往姐姐後頭縮。

姐姐,姐姐也怕呀,可姐姐不能縮在弟弟後頭。

攔在弟弟前頭的妞子被踢了個倒栽蔥,酒鬼張罵她“賠錢貨,死丫頭,天生的賤胚子”,因為他晚上回來冷鍋冷竈沒飯吃。

可米缸空空能跑耗子,鍋裏比寡婦的臉還幹凈,妞子搜遍家裏的邊邊角角,一粒米一棵菜也沒找著,或許什麽時候發現個耗子洞,裏面的存糧都比家裏多。

妞子和弟弟也兩頓沒吃了,餓得渾身無力,頭暈眼花,還得應付酒鬼爹。

妞子抱著頭,拼命往墻角鉆,酒鬼張就把她按在墻角狠揍了一頓。

妞子疼,可妞子不敢哭,不敢叫,總要讓爹打得盡興了,今兒才算完,若敢反抗,說不定就像娘那樣被打死了,死了,也是白死呢。

後脖子被掐了幾下,胳膊上挨了兩拳,膝蓋被踢了幾腳,酒鬼張一把抓住妞子的頭發,往後一拉——他都打熟了,露出妞子蒼白的小臉,左右開弓給了幾耳光。

本來到這兒幾乎就完了,可大概是打得太狠,連墻皮都被踹下一塊來,酒鬼張醉得神志不清了,還不忘發脾氣。

他掐著妞子脖子,大罵:“賠錢貨,誰叫你往墻角躲的?弄壞了老子的墻,看老子怎麽收拾你。”

他踹壞的墻,反倒怪到無辜的妞子身上。

妞子被他打出了鼻血,口裏也滿是血腥味兒,她實在受不住了,於生死之際發出哀嚎來。

妞子的弟弟,小毛兒,才三歲,撲上來咬住他爹的手,狠狠的一口。

酒鬼張吃痛,驚怒之下一把將他甩飛,小毛兒頭撞在墻上,“砰”的一聲悶響。

這下子酒鬼張的酒稍稍醒了點,沒有再揍兩個可憐猴兒,罵咧著“賠錢貨”和“白眼狼”,回鋪上悶頭睡了。

小毛兒方才不過一時鼓了些勇氣,一痛之下,那點兒勇氣也散得罄盡,他摸摸頭上的包,抽抽搭搭的小聲哭起來,又想到明天酒鬼爹醒來,不定要挨怎樣的毒打,更是傷心絕望。

妞子比弟弟大,自覺擔負了哄弟弟的職責,笨拙的安慰弟弟:“不哭,不哭。”怕裏面的爹聽到,打擾了他睡覺,再挨一頓,她的聲音放得很輕。

既沒人哄過她,也沒人教過她,她的生活經歷並不能告訴她怎麽去哄一個挨了打的孩子,所以她嘴笨,不知道要怎麽哄自己的弟弟,翻來覆去只有“不哭”和“痛痛飛”,這後一句,還是她聽大壯娘哄大壯學的。

小毛兒沒從姐姐的言語中受到半點安慰,說“不哭”,可眼淚它自己止不住,說“痛痛飛”,可痛也沒真的飛走。

但在姐姐溫柔的撫摸他的頭,在他的包包上吹氣時,他的心靈還是得到了幾分慰藉。

哭得累了,他不知不覺睡過去,並做起了夢,在夢裏,姐姐和他一起吃著大饅頭,沒有爹,也沒有挨打,無論是他,還是姐姐。

妞子精疲力竭的躺下,既為弟弟救她有一點歡喜,又擔憂著明日的光景,身上疼得厲害,把肚子裏的饑餓遮掩過去了,她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,夢裏也皺著眉。

冬日的寒風從窗縫悄悄溜進,在妞子傷痛處盤旋,將那兒凍得麻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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